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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失語男孩的哀歌:界在現代與前現代間的《戀戀風塵》

你很羨慕1986年《戀戀風塵》初上院線時便在電影院欣賞過的人,你很想知道當年他們在看到這樣一部後來被當作經典作品的當下感受。對當年的你來說,一個小學生百分之百是無法懂得這部電影的,影片一開場兩位念中學的劇中主角都比你當時要大上好幾歲了。這是一部得靠觀眾閱歷來欣賞的電影,小學的你看《兒子的大玩偶》、《冬冬的假期》都還是有很多不懂,得依賴媽媽幫忙解釋。除了想知道當下的感受之外,你其實很想知道在數位修復版出版之後,當年的影像如果是原版,到底要到修復版和原版的相似度多少算是足夠?電影母帶拷貝隨著時間變化,修復後數位化是想要抵抗這種自然歲月的痕跡,但終究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供我們比對,記憶風化的速度可能比膠捲更快,創作者與觀眾的記憶一再被淘洗,這可能是經典影片的不可逆宿命。(爛片可能在一上片瞬間就消逝,反而得以永恆。你覺得這近乎詭辯,卻也不無道理。)

看經典電影的另一個不可逆宿命是,你往往是聽過這部電影很多很多遍,聽別人講得好像自己都已經看過,對於這部電影的好或不好在哪裡,各種評論的意見往往在你親眼見到之前便進入你的腦海,做好程式設定,等到有一天終於看到影片了,你便不得不同意「對對對,這段落好棒」、「沒錯,這真是長鏡頭的經典」。你記得一篇大概是詹宏志寫的文章吧,講到《戀戀風塵》中阿遠得知被兵變的消息,在金門的部隊寢室中痛哭,然後一個長長的鏡頭帶著配樂搖過金門的木麻黃防風林天空。文章裡稱這段長鏡頭有多厲害,比印度薩耶吉‧雷的長鏡頭更厲害。你是先讀到這樣的文字,後來才看過《戀戀風塵》,甚至你也沒看過薩耶吉‧雷的任何影片,但我看電影看到這段時,被設在你腦內的程式便啟動了,鏡頭在防風林上的天空帶過時,你就已經判斷出這是震爍古今的鏡頭,知道這鏡頭的作用是在安撫阿遠哭泣的心。你是知道,而不是自己體會。知道和體會兩者的差距,猶如瞭解接吻是嘴碰嘴和真的以自己的嘴唇和對方兩爿軟肉碰觸之間的經驗差距一般,不是十年的歲月便是半個地球的距離。更慘的是,你是在買了水晶唱片發行的《戀戀風塵》配樂反覆仔細聽了很多次之後,才有機會看到影片,感覺很像婚都結了,最後才在蜜月後見到新人的廬山真面目。

那是一九九四年吧,老三台的華視播放了《戀戀風塵》,你在大學宿舍裡面,用一台小七吋的黑白電視,調著接收不太清楚的天線看的。超小螢幕,而且是黑白的。你在這小小的螢光幕上看了我生平第一次的《戀戀風塵》,卻也知道這是一部經典的影片,而且是你所喜歡的。雖然當時你無法判定這是因為先前關於電影的文章看太多所致,還是真的是經過我自己的判斷。後來陸續在一些機會裡面看到《戀戀風塵》,彩色的,清晰的,但都是錄影帶或者是DVD,一直到二0一0年中影重新做了數位修復版,在台北電影節上放映,雖然忙碌,但你怎麼樣都要去看,這是你第一次的大銀幕體驗。距離當年上映二十四年後,你才在電影院大銀幕與《戀戀風塵》相遇。

由於太喜愛這部電影,你總覺得《戀戀風塵》和侯導前一部作品《童年往事》,是他最直覺最飽滿的顛峰作品。後來得到國際聲譽的《悲情城市》,以及接下來的「悲情城市三部曲」,到華麗動人的《海上花》,意境無比昇華的《咖啡時光》,都已經不是之前的直覺式作品,而充滿自覺,甚至使命,不是不好,而是用腦比用血氣更多。血氣方剛雖然魯莽,但有著無法取代的青春之美;有一種肉體上的誘惑、缺陷和懊悔,但也更讓人不忍與不捨。可能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這樣的血氣之作,讓你耿耿於懷的是,二000年的時候,關於侯孝賢的第一本學術專著《戲戀人生:侯孝賢電影研究》出版,你讀到早在一九八九年便發表的,廖炳惠教授所寫的〈女性與颱風——管窺侯孝賢的《戀戀風塵》〉。這篇文章開頭從一九八八侯孝賢拍的官方宣傳影片講起,批評其為官方服務的政治意識形態,接著提到他認為侯孝賢的作品從《童年往事》到《戀戀風塵》,都在為官方服務。作者認為這兩部一般被認為具有台灣本土底蘊的作品,其實包含當時國民黨政府區隔外省優勢本省劣勢的意識觀點。然後是以《戀戀風塵》的結尾當作分析對象,認為除了貶抑本省族群之外,《戀戀風塵》也貶抑了女性,認為女性就像片子裡面阿公所講的颱風一樣,是不斷侵襲男性生命,男性必須如地瓜一樣生命力旺盛,經得起颱風的試煉。

你對這篇文章一直有種過不去的感覺。對於政治意識形態的批評,脫離的那個時空,加以台灣政治意識形態不斷翻來換來換去,除非能回到當年的狀況,不然難以認定對錯,自有其論說立場。只是對於侯孝賢電影中對於女性角色的貶抑,你卻不以為然,多年來老覺得不該是這樣子的,但那是直覺的感受,還沒辦法化成清晰的文字說明,甚至爬梳理論。因此每一次關於《戀戀風塵》的影像、音樂,甚至是隻字片語出現,你便會想起這個論點,想逼著自己釐清到底哪裡有問題。在這一次重看修復版的過程中,你似乎更清楚去體會,以你現在的年齡,已經遠大於片中阿遠的年紀,你試圖以自己的人生經驗去檢視阿遠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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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風塵》片尾,阿遠退伍返鄉,回到屋裡望見母親在午睡,便不驚擾她而到蕃薯田裡去找阿公,阿公看到阿遠回來好像也沒多驚訝,一副理所當然地樣子,然後與他述說種蕃薯的辛苦,以及颱風可能要來的感慨。如果颱風真的是這麼重要的象徵,僅僅放在片尾這樣述說帶過,似乎顯得太輕率;而如果僅僅只是阿公在最這樣隨口講述,到底能有多少的重要性可以當作重點象徵?每一次你在看電影時,見到阿遠退伍回家,竟然沒有什麼家人在意這件事,甚至阿遠媽媽是睡著的,你都覺得有說不出來的突兀感。因為在之前的影片中,當兵被描述成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但退伍卻好像微小到無人在意,甚至刻意安排母親午睡,以合理化默默退伍這件事(不然怎樣媽媽都會有大動作)。這樣的安排當然是為了傳遞淡泊的氣氛,讓阿遠的心境向是經過之前的洗滌後,真的是有成長後的穩重。而阿公相較於先前阿遠當兵時慎重地沿路放鞭炮送他上車,阿公看到阿遠退伍也顯得過於平淡,也在在顯示出這些都是刻意被淡化的,即使在此刻所講述的言語,也該是被淡化的,重點在於接下來結尾的山谷雲影。得要平淡,山谷雲影才有其輕的價值。如果認同最後一個鏡頭的山谷雲影,就不能認為前一個鏡頭阿公所講的是什麼強烈的暗示,甚至是潛意識的洩漏。

若不就形式上來談,光就角色的象徵上,你自己是不那麼認同阿遠的,從那最一開始的火車過山洞場景。影片一開始,念中學的阿遠和阿雲搭火車通車回家,阿雲抱怨說考試數學不會寫,阿遠責備她為什麼都不問,下車後,雜貨店老闆娘叫住阿雲,說她媽媽要她帶包米回家,阿遠就幫她將米背起,阿雲則幫阿遠背書包。這顯示出他們兩個總是在一起,所以默契十足,但也告訴觀眾,對於阿遠來說,他認為阿雲便是一個被需時時叮嚀、需要被他扶持的弱女子。要說兩個人是青梅竹馬,那也沒錯,但畢竟是在礦坑小鎮的封閉環境,在礦坑小鎮裡面,男女地位是不平等的,男性賣命入礦坑賺錢養家,但也是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顧。在這樣的環境中,阿遠對阿雲的態度,大概是礦坑小鎮裡面男性對於女性最溫柔的待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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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出了小鎮來到大都會台北,這樣的男女關係便備受考驗,重點不在於後來阿雲變心嫁給了郵差,而是阿雲有了新的眼光來看待她和阿遠的關係。你和曾見過阿遠對阿雲有什麼溫柔體貼,看到的就是責備、要求,彷彿他不是情人,而是哥哥而是老師。有幾場戲看得你驚心動魄:恆春仔要幫阿雲的衣服上,阿雲略一思索便說好,把衣服脫下來給恆春仔畫,而此時阿遠看著阿雲的尖銳眼光;一次阿遠和阿雲為朋友當兵餞行,阿雲被逼多喝了兩杯,後來阿遠責備她。雖然那時候他一方面是心疼阿雲的手被熨斗燙到,要她把錢省下來換藥,自己則幫她貼了更多的錢帶回老家,他是以責備的方式來表達情意;阿雲親手做了一件襯衫給阿遠,未料尺寸不合,阿遠便笑她沒那麼容易,要三年五年才能出師。以你所擁有的基礎情侶攻防交戰守則來看,阿遠的所作所為完全失敗,從小鎮到都市中變得複雜的人際關係,以及男女地位的更趨平等(由阿遠第一個工作是由老闆娘當家便有某種暗示),阿遠全然沒察覺自己面對的情敵不是任何一個男人,不是後來達陣成功的郵差,而是他無法瞭解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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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情感,阿遠並不是無感,最佳證明便是阿雲上台北時幫阿遠帶來一只手錶,是一只高級的防水自動錶,阿雲說是阿遠爸爸分期付款買的,為此阿遠難過地也感動地吃不下飯。在對家人的親情上,阿遠始終有強大的感受力,但對於愛情,阿遠的態度毋寧是屬於封建時代的,男女認識的目的是為了結婚,結婚的目的是為了使家裡面多一份勞動力,因此家族的傳承比戀人雙方的情愛重要,這也可以說明阿遠用情所在。在封建的關係裡,男性是強勢的,更何況阿遠的爸爸是入贅,阿遠是跟媽媽、外公同姓,似乎更讓他意識到血緣傳承的重要性。相對於弱勢的女性,一旦到了都市,她可以不再受到這種封建的束縛,自然會努力想要掙脫。在這種情況下,女性自覺的力道相較於男性是更加強烈的,也可以是男性既有權力者是對此無所感受。愛情必然得建立在兩造平等的前提,在到台北來之前的阿雲與阿遠,實在稱不上是情侶,那是家族之間默許的勞力結合關係(由阿遠媽媽早就準備好婚戒可以知道),那時阿雲沒有選擇,理所當然就只有阿遠這個唯一關心他的人。然而一旦這種權力關係被打破,只是關心便構不成談戀愛的要點,戀愛既然是用談的,就必須要能夠溝通,而阿遠對阿雲的態度永遠只是教導、指教,而不是溝通。溝通的象徵便是郵差,他會跟阿雲解釋為什麼信晚到,會帶阿雲去看電影(阿遠只會讓她看恆春仔工作的戲院免費電影)。與其說阿雲最後選擇「那個」郵差,還不如說她選擇了能夠溝通的平等愛情。《戀戀風塵》是一段對愛情失語男孩的悲歌,從此以後,個人化的價值觀建立,以個人為價值基準,不再只是背後的家族勞力結合,是浪漫主義的揚起。

由此看來,《戀戀風塵》所表達出來的,完全不是〈女性與颱風——管窺侯孝賢的《戀戀風塵》〉所提的那樣,而且相反地,在陳述前現代社會與現代社會相遇的狀況,女性地位是現代社會的象徵,男性權力束縛是前現代社會的表現,《戀戀風塵》透過一對在封面社會中被認為是青梅竹馬的男女,到了現代社會卻注定要離異的寓言,鋪演了社會的巨大變遷。由此看來,《戀戀風塵》不光只是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更表現了台灣社會進入都市化的轉化,猶如楊德昌的《青梅竹馬》。後者很早便被挖掘出期間的時代意義以及理性論述,但《戀戀風塵》以其抒情的外表,卻也在其中帶來了同等深度的社會意涵。

想到這,你不禁覺得,到底沒有辜負一直以來看電影的直覺,也許你無法反駁〈女性與颱風——管窺侯孝賢的《戀戀風塵》〉所論述的脈絡,但你也另外理出了一條完全相反的脈絡,而使得這部電影更佳有味道。這就是值得永遠保存的經典,你想,即使二十四年後,還是可以在裡面找出動人而細緻的感受與思考。

編按:謝謝安傑樓,更多關於他的文章,可以前往斯人讀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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